这个夏天够热的。我只稍为动一动,头就直冒汗,背上汗津津的,俨然成了一块湿地。只好窝在家里,紧闭门扉,除偶尓去百来米远近的市场买买菜外,哪儿也不想去。忽一日再也坐不住,站在街边香樟树下,目光散淡,六神无主,实不知该往何处去,便伸手招停一辆车,心想把这一天交给命运安排吧。命运对我似乎也还不薄,托这辆中巴把我拉上了张家界。
进了森林公园,而我却为是爬黄狮寨,还是游金鞭溪纠结了半天。上黄狮寨有两种上法,一是乘索道缆车,可我没那票钱;再就是徒步登山,可我鼓不起勇气。看来只好到金鞭溪走走了。
从贩卖各种纪念品的摊棚之间过去,发现峡谷里的游客还真是多,可以用“游人如织”来形容。他们三五一群,行色匆匆,如去赶一场庙会。而我前后已来过几次,溪旁两岸荗密的森林与草丛,座座怪里怪气的山峰,对我不再有太多的新鲜感。天既这么热,这儿又这么凉快,我就另辟蹊径吧,不走游道走小路,无路自己开条路,跟着溪水凭感觉走,或可更惬意更易消受些。
在一丛芦苇边拐下游道。右手勾住一棵碗口粗的杉树,跳下一道土坎时,动静许是闹大了点,惊飞了三五只竹雀。它们啼叫着从绿叶繁枝里冲出来,振翅疾飞,窜出树梢,不成队形地越飞越高,而后在金鞭岩顶上那片浅蓝色的空中渐渐淡出,终是没了影儿。我怏怏地收回目光。一只巴掌大的山螃蟹,铁黑着脊背,卧在水中央的石头上歇息。它一见了我,似乎闻到某种危险的气息,立刻动腿动胳膊直往水底疾爬。我一下来了劲儿,摇摆着身子猛跨几步,可它早已钻进水下的岩洞。而我身上才洗一水、花了四十元的体恤,慌乱中竟被利刺勾出一根红纱,宛如从心尖抽出似的,那种疼痛非他人能够理解。
我曾想过,我是从何时起容易出汗的?后来确定是从单位解散、一夜之间成为无业游民始作祟的。我不怕出汗。我为单位贡献的汗水还少吗?付出美好的青春时光,自不必说;倘若把二十五年的汗水积聚起来,流经水轮发电机产生的电能,足可照亮千家万户。我并不惧怕出汗。我知道,从此之后,我的生命之路上,将会碰到许多土坎和岩坎,将会遇到暗中斜刺过来的种种荊棘,但我并不害怕与胆怯。我有足够的信心与勇气,去战胜那些预不可知的困难,并深信前方的溪谷里,必定还有许多肥硕的大螃蟹,瞪着一双圆眼正等着我去捉捡呢。而刚刚逃走的那一只黑蟹,只不过和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。我的休恤衫坏掉了。坏掉就坏掉吧,有什么了不起的。别说还可以穿,就是不能穿了,坦胸露背着去生活倒也凉快。
起风了。清风从背后的谷口涌过来。如果这一股久违了的凉风,能吹向不远处的城市,那它该多么受欢迎啊。即便在这条山谷里,它同样深受树们草们游客轿夫的喜爱。树草摇头晃脑着以示快意;穿红着绿的游人伸张双臂作亲密接触陶醉状;那位站在水中脸庞红黒的汉子,迎着风儿用他那双粗砺的大手,把刚刚洗过的头发洒脱地拔弄得多么欢实。他等不及发丝风干,穿上解放鞋,紧跑几步,扛起竹轿子,哼着小曲走向小路。森林很快隐没了他。
绕过几坨盘居于幽径上的巨石,跳下一堵齐腰高的岩坎,我雀跃般走向水边,套着从市场掏得的价钱不贵、耐磨结实的拖鞋一站到水里,便一下子兴奋起来。溪水经过一路突围,无数跌宕起伏,到这里已归于平静,纹丝不动。当空的阳光由树枝筛落下来,光柱一根根的,水上展金露银,形成的斑斑点点跳跃着,舞蹈着,美仑美奂,煞是喜人。那清亮的凉水所蕴含的快意,一点点、一丝丝,先小腿、大腿,再腰身、头部,舒缓地直抵心窝后,爽快得无以言说。而闭上眼睛,感味溪水滋润周身的过程,实在是一种令人酥麻的小幸福。人们经过不懈的努力,获得想要的结果后的心情,大抵也不过如此吧。
愈往前行,溪床变得愈宽阔,水也显得异常清亮起来。溪的右岸被丰富的绿色植物簇拥着,有些不甘寂寞的绿藤,把它的触角伸入到晶亮的水里,仍由水的手荡涤着抚慰着,一种巧弄心房的样子。而一路白色的小鱼儿,互相追逐着竞跑着,也不管前途有暗礁险滩,也不管草丛里可能蛰伏着的天敌,就那样快活地嘻闹着,生动着,感染着周遭的一切。
哈哈——
站在紫草潭悬拉桥上的一个小女孩,突然用她那清脆如同风铃响起般的笑声,打破金鞭溪特有的这一份静谧。她一定遇到什么可心的乐子。我旋即放弃溪塔上坎坷的独行,上了平坦而漂亮的石板游道,挤身在陌生而又亲切的人流里,紧赶慢赶,只为快点儿去探它一个究竟。
那女孩也就五六岁的光景,身着一袭红色吊带裙,梳着两条冲天辫,浑圆白晳的脸庞上,充满天真无邪的气息。她的双眼大而明亮,睫毛黑而悠长,举手投足间的神态,无不令人发笑。她把饼干一丁点一丁点的投入潭里,然后伏在桥栏杆上,看无数一指长短的鱼儿从各处聚拢来翻着白肚抢食,发现了趣味处,她便畅开喉咙放声朗笑,引得游人纷纷驻足围观,分享着她那发自內心的喜悦。而她的父母,手执矿泉水,正坐在树荫里,微笑着欣赏女儿可爱的举动,一副很知足很幸褔的样子。我静静的欣赏着眼前的这一幅图画,我不愿乍起响动来破坏这种幽静里的动态美。在路上,只要我们用心体悟,细细观察,风景无处不在。它就隐藏在日常细小的事物里,只是我们缺少的是发现,是追寻美的心情,从而把日子过得毫无激情,像喝白开水一样寡淡。
大家刚刚经过著名景点紫草潭。我们现在的前方是……
这位导游员的声音怎么这样耳熟? 循声望去,她像极我以前的一个房客。一直想看看她工作的环境,她给客人讲解时的模样,她那异乡口音能不能让人听得懂。 现在机会来了,我拔腿追她而去。
前方,她正引领着一溜游客转过山弯,金鞭溪与她同行。而我,与金鞭溪同行。人在路上,我们都听到金鞭溪淙淙潺潺如歌的欢唱。